枣树年轮——写于中秋归乡途中
雨,从济南下起。
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,像年轮在时光中缓缓展开。四百里路,从城市钢铁的丛林,驶向鲁西南那片温厚如初的平原——这距离,不是地图上的刻度,而是五十年光阴一圈圈延展的印痕。
车窗如画框,框住了流转的秋景,也框住了我心中那一片无法抹去的乡愁。雨刷在前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,像一声声低缓的叹息,拂去水痕,也拂去记忆的尘埃。窗外,鲁西南的平原在雨幕中朦胧成一幅水墨长卷。玉米已收,田地裸露出深褐的肌理,如被岁月翻开的书页;大豆秸秆在风中轻颤,雨滴顺着叶脉滑落,坠入泥土,悄无声息。远处村落,在雨雾里若隐若现,白墙新瓦间,几栋贴着亮面瓷砖的小楼静静矗立,仿佛新时代的脚印,踩在了旧时光的边界上。
村庄在变,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,如根深扎,从未动摇。
上午十一点,我们到了毕楼村。几个弟弟、弟媳早已在门口等候,伞下站成了熟悉的身影。寒暄几句,他们忙着进屋张罗午饭,锅碗轻响,饭菜的香气在雨气中悄然升腾。我默默转身,没打招呼,独自走向四弟新盖的屋后的那棵老枣树。
老枣树,就在那里。
它依旧伫立在新屋的北墙根下,像一位沉默的族长,守着一段无人言说的光阴。雨水顺着它粗壮的枝干缓缓流淌,洗去尘灰,露出深褐的裂纹——那是一圈圈刻进岁月里的年轮,是半生风雨的印记。树皮皲裂如刀刻,每一道沟壑,都藏着一个季节的冷暖;每一片剥落,都映着一段无声的守望。
我站在它面前,站了良久。
久到风停了又起,叶落了又飞;久到仿佛听见了童年打枣的竹竿声,听见了父亲唤我回家吃饭的嗓音,穿过时空,轻轻落在耳畔。
忽然间,记忆如潮,涌上心头——
那时,放了学不回家,书包往墙头一甩,就往村外河里跑。河水清浅,我们赤脚踩在稀泥里,弯着腰摸鱼,手一探进泥里,有时抓出一条泥鳅。我们笑作一团,浑身泥水,也不怕回家挨骂。有时候我们也会一起,到别人的瓜地里,趴着去偷瓜,被看瓜的发现,一路狂跑,笑声惊起树上的鸟雀。
有时谁家大人喊吃饭,我们便躲到老枣树后,藏在它日渐粗壮的树影里,喘着气,捂着嘴笑,听着远处一声声“——回家吃饭喽!”那声音由急转缓,由近及远,最后化作晚风里的余音。
那时的黄昏特别长,长到足够我们打一场仗,分两派,拿枣枝当枪,以树皮为碑,刻下“我们的阵地”。谁输了,就得趴下当“马”让别人骑。我们骑在同伴背上,喊着“驾!驾!”,笑声震落了树上的露水。
夏日午后,我们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,数着树叶间漏下的光斑,一个说像铜钱,一个说像星星。有人从怀里掏出几颗青枣,咬一口,酸得直咧嘴,却还要逞能说“甜”。
那时的快乐,简单得像一颗石
子投入水中,却在心里漾开了一生的涟漪。
树周,父亲亲手垒起的砖头围栏依旧挺立。砖缝间野草随风轻摇,灰泥早已斑驳剥落,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,可那四四方方的轮廓,仍如一道无声的界碑,固执地护着树根,不让车轮碾过,不让人足踏近。
村中早已通了水泥路,农用车、小轿车往来穿梭,喇叭声偶尔划破宁静。可父亲从不让路改道绕树,他说:“树不会躲,人得让它安心活着。”
这棵树,是他多年沉默的守望。
而这棵老枣树,不只是我的年轮,也是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年轮,是我们省城、县城、外乡三十多个子孙后代的年轮。
他从不问我们在外面过得好不好、挣多挣少、职位高低。每当节假日,会有一拨拨儿孙们回去看他,他只会说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。”然后,儿孙们争着与他合个影,那笑容,能照亮好几天的屋檐。
在他眼里,我们从未长大,也永远不必长大——只要回到这棵树下,就还是可以撒娇、可以沉默、可以卸下所有盔甲的那个孩子。
他不说“爱”字,可他用一砖一泥,一水一草,一年又一年的守候,把“爱”种进了土里,长成了树,结成了果,年年岁岁,等我们归来。
他守的不是一棵树,是这个家不断延续的根脉,是子孙无论走多远,都能回头望见的灯火与故土。
他只愿,我们每一个人都好。在省城的,在县城的,在外打工的,在他乡成家的——他不求大富大贵,只求平安顺遂,笑口常开。
他常说:“人活着,心甜,日子就甜。”
爱在,无论我们散落天涯,都永远有一个地方,有人默默为我们点着灯,守着门,等着我们喊一声:“大大,我们回来了。”“爷爷,我们回来看您了!”
如今,我站在雨中,望着眼前这棵老树,才真正明白:那晚他背我走过的,不只是田埂,更是我一生都无法走出的深情。
十九岁那年,我穿军装离家,父亲没说话,母亲也没多话,只在我行囊里塞了一小布袋干枣,说:“走再远,也别忘了甜味。”
那甜,是故乡的滋味,是母亲掌心的温度,是此五十多年我漂泊在外,始终未曾忘却的初心。
后来,我在省劳动保障厅,做就业创业服务工作,为失业者谋岗,为创业者搭桥。三十多年来,无论工作多忙,清明、中秋、春节,我必回故乡看望父母,去轻轻摸摸那棵老枣树。
唯有这一次,我独自前往,只为在它面前,静默片刻,与时光对坐,与记忆重逢。
可今天,雨落无声,我站在树下,忽然明白:我写这棵老枣树,不是为了一棵树。
我是为了五十年来,从未改变的那颗心。
人这一生,走得再远,飞得再高,心里总有一棵树,根扎在故乡的土里,枝叶却为你遮过风雨、挡过烈日。
我参军时它在,我在省城为就业创业工作鼓与呼时它在,我开会、写材料、奔波于城市楼宇之间时,它依旧在——开花时在,结果时在,不开花结果时也在。
它不说话,却年年替我记住:我从哪里来,我曾是谁的孩子。
我写它,是因为它和父亲是一体的。
那粗裂的树皮,是父亲手掌的纹路;那深埋的根系,是父亲一生沉默的付出;那每年如约而至的红果,是父亲从未间断的牵挂。
他九十高龄,仍为它垒栏、护根、扫落叶,不是怕树死,是怕“儿子回来时,看不见老样子”。
他守的不是一棵树,是他儿子出生那年的光景,是他一生辛劳换来的安稳,是他不愿被时间抹去的那份“父亲”的身份。
我写它,是在提醒自己:无论我做过多少事,管过多少人,我始终是毕楼村一个普通农家的儿子,是那棵老枣树荫下长大的孩子。
五十年,我走过千山万水,可最重的感情,始终在原地。
故乡情不变,是因为它不是风景,是血脉;
对父亲的敬仰不变,是因为他不是英雄,却是我生命最初的光;
感激不变,是因为他从未索取,却把一生都种进了那片土里,长成了那棵树——
为我遮风,为我结果,为我留着回家的路。
所以,我写它。
因为树在,根就在;
根在,家就在;
家在,父亲就在;
父亲在,我就永远有个地方,可以脱下外衣,做个孩子。
——这就是我写老枣树的原因。
不是为了树,是为了根。
不是为了回忆,是为了不忘记:
我从哪里来,又该往哪里去。
雨还在下。
我背贴着老枣树粗糙的树皮,像靠着一位故人。
雨水顺着叶脉滑落,滴在额前,凉凉的,像童年某个秋日的清晨。
那一刻,我忽然懂了:
有些爱,从不喧哗,却比任何声音都响亮;
有些守望,从不言语,却比任何誓言都长久。
树在年轮里生长,我在年轮里回家。
而父亲,在年轮深处,静静站着,等我。
树在,根就在;
根在,家就在;
家在,父亲就在。
他不必说话,他本身就是归途。
毕京福
2025年10月15日,于济南千佛山下